《白日夢想家》(The Secret Life of Walter Mitty,2013)劇照。


原文作者|[美]亞歷山大·R.加洛韋


《不可計算》,[美]亞歷山大·R.加洛韋著,李逸帆譯,南京大學出版社·守望者,2025年1月。


1.計算機的“看”


計算機是如何學會看東西的?最常見的回答便是:它是從電影中學來的,也就是說,是20世紀最先進的視覺技術讓它有了看的能力。但電影的那份能力又從何而來?當然是19世紀的攝影術了,而后者師從的則是偉大的暗箱。再往前推,是習自太陽本身。


這個起源神話聽起來干凈利索,但或許也太一塵不染了,有點像普羅米修斯從神明那里把圣火傳予凡人的老故事。一個引人入勝的故事總會有明顯的缺陷:不甚真實,或至少部分并非真相。


《電腦夢幻曲》(Electric Dreams,1984)劇照。


計算機是如何學會看東西的?從我剛才那番話看來,最好的回答便是:看的能力并不來源于電影甚至攝影術,而源于雕塑或建筑等相近的領域,特別是建筑模型制作的傳統(tǒng)。這種特別的雕塑并不專注于單一完整的對象,而聚焦于復雜的建成環(huán)境(built environment)。這并不是傳統(tǒng)上與寺廟、紀念碑,或者洞穴和篝火相關的建筑學,而是計算機在空間可視化中對世界的觀看。


這種另類概念——計算機觀看時更像一位雕塑家或建模師——部分與感知和其對象之間的特殊放縮關系相關。如果把攝影的視覺放縮畫為示意圖,那么它的形狀便會像一個從出發(fā)點向外延展的圓錐,宛如一個犄角。犄角尖處的那個點存在著一個很重要的東西,它可以是鏡頭、光圈、眼球或主體。攝影的視覺從焦點出發(fā),向外面的世界展開,并由此確定在原點近處的對象的位置。因為人們都認為這與人的視覺十分類似,而后者有著豐富的焦點(眼、頭腦)與圓錐形的視野(人的凝視),因此這個攝影的圖示也確實影響非凡,并在哲學與文化中占據(jù)重要地位。


但人眼實在太過豐富了。眼在生理學上的豐富,讓其累積了過剩的感知能力。眼統(tǒng)攝著其他感官,對后者進行規(guī)訓,并將它們的領地劃為己有。但眼也有可憐之處,因為它的成功同時也是一種缺陷。正如暴食者不再能從飲食中體會愉悅一樣,眼在純粹感知上風卷殘云般的優(yōu)勢也阻礙并限制了其他感官。我們便是那種有著大一號、不對稱鉗子的招潮蟹,而自己則揮著那只鉗子對萎縮的身體發(fā)號施令。


2.觀看不再需要一個點了


吉爾·德勒茲與菲利克斯·加塔利在形容臉部時認為其是“解域化的”。他們的觀點乍聽下來是反直覺的,因為臉上安置著各種如眼一樣脆弱、復雜的器官。但德勒茲與加塔利之所以將臉視為解域化的,是因為每一天都有巨量的物穿過其中,這些物既有實存的,也有非物質的。相對于皮膚、生殖器,或是身體的任何部分,臉都更加混雜(promiscuous),它讓大量的存在物吞吐其間:空氣、食物、水,以及從詞語、觀點到撫摸、親吻的巨量感覺信號。


但計算媒介最終榨干了眼,并加速了臉的瓦解。確實,計算的視覺也是圓錐形的,但它是倒置的,像一個尖角朝外的漏斗。在這里,感知的主體并沒有聚焦于一個密集、豐富的中心點,而是將目光向外彌散至空間的邊緣(正如威廉的作品一般)。相反,感知的對象則處于漏斗的尖角,接受著從周圍向中心匯聚的輸入。因此,如果可以說攝影之眼是凸出的(convex),像船首從中間扎入世界一樣的話,那么計算之眼便是凹陷的(concave),從世界的邊緣包抄其側方并包圍著世界。


《同步》(Synchronicity,2015)劇照。


換言之,建筑、建模,以及所有那些維度與系統(tǒng)復雜度的重要性勝過對象的完整性與某一特殊視角的藝術形式,都處于一個特殊的條件下。這并不是一個待解決的問題,而是一種等待被探索的狀態(tài)。這個條件很簡單:它們都認為對象與世間存有是可被多維度、全方位觀看與操控的。工業(yè)設計師遇到這種情況的時候更多;而非布萊希特派的戲劇制片人則少一些。建筑師,無時無刻;攝影師,幾乎從來沒有。柏拉圖,當然會了;胡塞爾,可能不會吧。而后來我們發(fā)現(xiàn),計算機建模師也會遭遇這個情況,這是他們每天工作的基礎組成部分。


計算的視覺理所當然地認為,對象與世間存有可以被全方位觀看。事實上,我在陳述這一觀點時應該更堅定一些。計算的視覺理所當然地認為,觀看并不一定需要視點。它的意思并不只是在說,視覺已經(jīng)變得抽象了,也不是說視覺已經(jīng)脫離了主體之錨,這兩者其實已經(jīng)在文藝復興,甚至更早的時候就發(fā)生了。關鍵在于,觀看不再需要一個點了。無可否認,如果我們堅持要在視覺的譜系中將暗箱尊至高位,那么這種敘事永遠會回到同一點上;但幸運的是,這些其他的藝術形式(主要是建筑、建模與雕塑的領域)證明了無視點的功用。


3.計算機在使用光


“我們最好的機器造自陽光,”唐娜·哈拉維曾寫道,“它們都是輕盈、潔凈的,因為它們純粹是信號、電磁波、光譜的一部分?!睆淖置嫔侠斫猓S當然是錯的;電腦就并非造自陽光,而電腦在嚴格的技術意義上其實也不是光學裝置,因為相對于在光照射下的視覺,它更看重數(shù)學價值。但在另一種程度上,哈拉維恰恰捕捉了計算的本質。計算機就是造自陽光,因為它們內部有著光纜和光子開關。在更廣泛的意義上,計算機造自陽光是因為,它們由穿梭于物質中的能量構成。另外,計算領域一直致力于使用數(shù)學方程來模擬光的運動,這也讓它成為某種“陽光模擬器”。


換言之,即便計算機背離了暗箱的指令,它們仍然在使用光。


《電腦精靈》(C.L.Y.D.E,1991)劇照。


為了實現(xiàn)對陽光的模擬,計算機圖像成批采用了大量文藝復興時期的技術,從透視法的滅點(vanishing-point)到光能傳遞均有涉及。弗雷德里?!せ乩盏让浇槔碚摷覍⒂嬎銠C圖像復雜的起源編纂為史,他們在將現(xiàn)代光學科學并入其中的同時,也納入了很多陌生的前代媒介,如將地址變?yōu)辄c的雷達,當然還有文本與文學自身,而后者則解釋了為什么源代碼的語言會如此繁雜。(但正規(guī)的藝術史敘事還未曾提及計算機圖像中固有的審美偏向,就這么說吧,計算機在設想光如何穿過空間時,其想法算不上有實驗性,而是十分傳統(tǒng)。它的風格與雅克-路易·大衛(wèi)、M. C.埃舍爾很像,而與奧迪隆·雷東、詹姆斯·特瑞爾關系甚淺。)事實上,計算機圖像的歷史很大一部分是渲染(rendering)的歷史,而后者則是將特定容積的空間投射至一個長方形平面上的技術。


對視覺的抽象表達在古時早已有之。可以肯定的是,它從柏拉圖《蒂邁歐篇》中對宇宙哲學的詭譎對話,推進到了開普勒、笛卡爾、牛頓以及其他現(xiàn)代人對光學科學的發(fā)展。在文學中,自由間接引語允許將主體性從一個具體的見證人中抽象出來——在詹姆斯·鮑斯韋爾或者華生博士的書中——它成就了一種自由漂浮的觀察模式。(帕索里尼認為,這種自由漂浮的觀察方式后來被電影完全吸收。)中立視角(neutral vision)這一概念也在經(jīng)驗主義與實證科學的發(fā)展中發(fā)揮了作用,并在有關無差別之正義(blind justice)、國家機器的無差異性等政治理論中做出了自己的貢獻。視點也是繪畫中一個恒久的問題,而其中最顯見,甚至最老生常談的例子便是立體主義。


4.“眼”的實在意味


上述這些方法都沒有完全拋棄眼。這些技術僅僅改進了眼的品質,讓它不再固定,開始流動,脫離主觀,變得客觀,或者去除動機,變得中立。在所有角度、所有時間,以所有方式觀看,這意味著什么?這不僅僅在問它在抽象、客觀、中立意義上有何影響,而是在問它對實在意味是什么。我們可以說,這是一種“倫理”的視覺,因為在倫理的模式中,所有的觀點與立場都融合為一種單一、共有的宣言:“一切都是愛”;或者放在這里,便是“視點并不存在”。攝影術會說,這里有一種視覺(view);但計算機的版本則是,這里沒有視覺,因為它們全都在這里。


在歷史上,要獲得這種倫理的視覺,曾有兩種方式:要么通過視覺的多重性(精神分裂的路徑),要么將視覺虛擬化(靈知主義“gnostic”的路徑)。如果電影是一種精神分裂的機器,這是因為它包含各種跳切、多鏡頭設置和平行蒙太奇,那么計算機則肯定是靈知性的,因為后者許諾了我們所有時空、所有事物的直接知識(immediate knowledge)。這里還挺具有諷刺意味的,因為在任何藝術類型內部,如果觀看不需要視點,藝術本身便會獲得一種前所未有的自由,并可以無限復制視點與視野。相反,視覺性并不會消失——它因此變得可移位了,并在“虛擬相機”的統(tǒng)攝下出現(xiàn)于任何時間與空間。


《謎之大廈》(Parallels,2015)劇照。


但畢竟視覺只是計算機的一個變量,與其他變量并無差別。而從建筑制圖中繼承來的立面圖與剖面圖,現(xiàn)在也和任何其他輸入進來的信息一樣,成了可相互化約的存在。這種不受限制的自由則衍生了一種次級的約束:視覺可能性會從無限減少至一些常見的種類。因此,關涉空間與容積之藝術的建筑學,也是一種將視覺規(guī)范為立面、剖面、平面圖的職業(yè)。但我們并不需要將規(guī)范性排除至純粹的本能反應之外。歐幾里得坐標系中顯見的嚴格性,實際上為這種審美模式輔以了其十分需要的結構。而這種審美模式,正如我們之前所說,并不存在視點(因為它擁有著所有的視點)。


這一結果則是,這種歷史與其說是對光的思考,不如說是媒介體系內部的一場實驗。而這場實驗本身,除了發(fā)現(xiàn)光可能沒有揭露之力這種新奇真相之外,可能只是一場空歡喜。另一方面,計算機所做的發(fā)現(xiàn)則通過復制的形式得以揭露:創(chuàng)造多個視點,將其散布于空間之中,然后再將注意力從歷時的序列轉向平行圖像的捕捉。因此,攝影的諸多成了這段故事的開始,但它絕無充分的能力構成結尾。為了更充分地理解計算,我們需要探索其他媒介形式中的諸多:編織品、游戲、機械計算機、元胞自動機,諸此繁類。


原文作者|[美]亞歷山大·R.加洛韋

摘編|羅東

導語部分校對|穆祥桐